很多年以后，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后举行的高考宴会上，映着包间里橘红色淡淡的灯光，隔着一张桌子，我看见三娘那写满衰老的面容和渐渐多起来的白发，傲气的眼神终究挡不住岁月不饶人的步伐。她在我的眼里已经由那个高贵的妇人完全变为一个平凡的老人了。这时，一个遥远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总有一天他会老去，也总有一天我们会长大”。
我在心里得意地笑了，我端起满满的一杯酒，快步走到三娘面前，“三娘，我敬你一杯”。
三娘连忙推辞，“真不能再喝了”。周围的人开始起哄，“你侄子的喜酒，不喝，可要冲了喜气呦”。
三娘环顾四周，没有得到任何声援，最终艰难地把酒咽下，脸色顿时涨红，身子晃了晃，险些支持不住。
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心里竟升腾一种报复性的快意。

一
一条清澈而又安静的小河在村前流过，河水映着天光，一片白色。麻雀声声叫着，细雨下得跟烟雾一般，偶尔几只鸭子到河面上嘻戏，给小河增添了几丝的喧闹和生机。村子里百余户人家紧凑的分布在河岸边，显得挤挤嚷嚷。
这其中，我们李家是第一大户，人数上占了一大半，此外，还有孙家，贾家等小户人家零散地分布在村子的个个地方。我们李家祖祖辈辈都是靠种地吃饭的农民，土地是我们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族谱上既没有哪位先辈仕途高升的记载，也没有哪位先辈经商致富的记录。到了我父亲这一代，从部队复员归来的三伯被分到城里，虽然只是当上了一名小职员，但在村子里还是掀起了不小的波动。在那个年代，成了公家的人，在我们家族的人看来，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啊。又过了几年，三伯谈了一个城里的媳妇，虽然也只是一名商场的售货员，但这同样又让家族里的人震惊了好一阵子。再后来，三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在部队上的关系，不断向上爬，到我出生那会儿，三伯已经当上了市看守所的所长，俨然成了家族里乃至整个村子里的头面人物。
这就是我们家族的背景，也是所有故事发生的背景。

冬日的清晨，黑暗渐渐褪去，隐约可以看到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灰幽幽的大地沉浸在静穆的薄明中。天空开始影影绰绰地透出些许曙光，四野罩着一片玄秘的阴翳，村庄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朦朦中传了鞭炮声，这声音好像是新年的使者在告诉人们新年近了。太阳渐渐露出了笑脸，烟雾也散了。家家户户的烟囱上升腾起了袅袅炊烟，升腾起一家人的安乐祥和。
刚吃过早饭，母亲拿出一件新衣服扔给我，“快换上，呆会儿去你四伯家，你三伯今天从城里回来”。
我穿好衣服，跟着父母一起来到了四伯家。
等我们到了那儿才发现，整个大家庭的人基本上都到齐了。
大伯，二伯还有几个关系稍远的长辈坐在堂屋里，在商量着什么。父亲以及年纪比较大的哥哥在院子里寒暄着，一群妇女在东屋里唧唧喳喳，热烈地讨论着一些东西。我们几个小孩子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乱窜，大门外还有几个热心的邻居来打探情况。
因为奶奶的遗像放在了四伯家里，所以三伯每次回家，都先到四伯这里来。

“四叔，说准了吗，是今天来吗，着都快十点了，怎么还没点动静？”大伯家的哥哥问到。
“错不了，昨天城里来的电话，别急，再等等吧。”四伯猛抽了一口烟。
“听说这次三婶子也来，这是真的吗”？
“应该错不了，也该来一次了，算算日子，得有好几年没来了吧。”
“几年不来一次，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三年整了。”父亲插了一句。
“哎，”一位远门的叔叔叹了一口气，“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城里人，如今老太太不在了，人家还上咱们这穷地方来干什么”。
众人都沉默了，气氛有点让人感到憋闷。

大伯从堂屋走出来，“老四，赶快把院子里该收拾的地方收拾一下，别弄得乱糟糟的”。
四伯正要应声，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喊声，“来了，来了……”
顷刻间，屋子里的人，院子里的人，全都向外涌去。我跟着人群来到了门外。
只见村子东面，一辆黑色的轿车在缓缓地向这边开来。因为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雪，天气又比较冷，路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所以车子开得很慢，轿车渐渐靠近家门，速度更加慢了下来，人群围了上去，我被挤在了外面。
车子完全停住了，几十口人将车团团围住，车门打开了，三伯站了出来，只见三伯身穿一件绿色的军大衣，个子虽然不高，但脸上分明写着一种军人的威严与庄重，众人慌忙打招呼，
“老三……”
“三叔……”
“三哥……”
……
三伯赶紧迎上去，紧紧握住大伯的手，“大哥，这么冷的天你还出来，咱们进屋说话”。

这个时候，从车里走出一位约摸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身上披着一件紫红色的皮大衣，头发微卷着，显然是烫过的。一双红色的皮鞋映着雪地里的白光显得异常扎眼。站在一群土气的农村妇女里，明显是一种鹤立鸡群的样子。我知道，这就是大哥嘴里所谓的“三婶”，也就是我的三娘。众人又向她围了上去，
“三嫂……”
“三婶……”
……
她的眼睛在向远方张望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头微微抬起，满脸不在意的表情。
三伯轻轻碰了她一下，
“大哥跟你打招呼呢。”
她慢慢回过神来，“大哥，二哥……”

母亲在我身后推了推我，“去给你伯伯娘娘打招呼”。三伯我是认识的，他每年都要回来几次。但对于那个高贵的妇人，我却有一种深深的畏惧感，母亲越是推我，我越是往后退缩。
众人寒暄了一阵后，便簇拥着三伯三娘向屋里走去。三伯看见了我，一下子把我拉到身旁，“小伟，叫伯伯”。三娘也凑过来，“这就是老五家的娃娃吧，上次来的时候，才这么点，一转眼的功夫就长这么大了”。说罢，还伸出手来，捏捏我的脸。我自小怕生，这个时候更是不知所措，竟哇一声哭了，转身钻进母亲的怀里。
人群中爆发出了笑声，“这孩子”。大家进了屋子，按辈份对号入座。然后热闹地聊开了。
大家不外乎聊一些家族里的事，谁家要娶了谁家要嫁了之类的话题。三伯也谈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三娘只是板着脸坐在三伯身旁，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不过是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