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肯陪我看那流水逝尽，谁肯为我细数繁花，谁和谁错失在花藤架？
可你要知道，韶华至极，不过刹那风光。
有些写在纸上的故事不适合被搬上银幕。一旦不小心上了，只会失了精髓，到底成了个恶俗到底的剧情和画蛇添足的风凉，如古金的武侠，在纸间明明都翻腾倾泻出一种绝冷与磅礴，而上了银幕之后只是一些俊男美女哗众取宠的泛滥，我们在纸上品出的爱与恨通通变得矫情无比模糊不堪。而有些写在纸上的故事却是天生适合，因为这些故事的出彩之处未必在于场面程度，所以往往不用多加留心故事里头那些虚构的场所，因为只需情节足够动人，那么音乐与对白逐渐变成那锦缎上的细花，同样可以展示风华。
2008年，我重读李碧华。自认为李碧华的故事就是这样。从《青蛇》，到《霸王别姬》，到《胭脂扣》，到《生死桥》。在重温《生死桥》时无意得知这部故事也被人改编成了怎样怎样。但说归说，即使我所认为李碧华的故事是极其能够搬上银幕的，但我始终对这些改编过的作品不感兴趣。看起来有点矛盾，但我一直都是这样。所以，回到原题，我们可以从那在纸上的故事说起。那行文跳跃文笔犀利镜头感极强的写法，让人恍若置身于幕幕被剪辑过的黑白电影，还有那情节紧凑一气呵成，一直都是让我望尘莫及的高度。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谁都会死，而现在我们都还活着。谜一般的黑猫沿着京城那角儿弯弯的檐角一步一蹬地跳，直奔末世朝代遗留于此的雍和宫。那是故事的开始，而在结束时同样能看到这个黑猫跳檐的场景其实也贯穿了始终。“黑猫”在现实世界里看来似乎不怎么样，但一旦换到了虚构的故事里，任何人任何事一旦被“黑猫”这种生物挂上了钩，不出两下子都会出事--|||所以呢，看着那三个年少无邪的孩子在某个傍晚时候相遇成友，三支被黑猫打乱了的各自将来的命运竹签，待那终年与猫儿们为伴同生的前朝老公公伸出枯瘦如柴的指头颤颤一指，“命运”这个词又再一次老套地出现。老实说对于现在网路上到处泛滥的“命运”文字，很早我就看得生腻。一个故事还好，两个故事也勉强能过得去，如《魔神》，如《婆娑罗》，最近还多了个《楼兰旖梦》。但是若要老喜欢和友情和爱情纠结在一起，一看就知道那必定就是以后的结局，可仍然忍不住所有好奇，我想看在那命题变得愈来愈俗套的“命中注定”究竟是到底成了真，抑或还是拼命翻了身。而且主角们不多不少，恰好三个，设定一开始便很完满，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就像一座只能往前走而不能回头走的独木桥，一旦行走，不能摆脱，也没有谁陪着你走。
但毕竟年少气盛，谁都不信那是已经禁锢了的一生。李碧华的故事里头很多都有着戏剧的成分，这部同样不例外。于是怀玉先走，不甘命运，去了灯红酒绿酒醉金迷的上海滩，而丹丹随之跟着走。到这里，三支签文带出的爱与恨终于从躲躲藏藏转接成喷薄而出。不认命的人要反抗，认命的人只能在那故乡的天桥下。短短三年还是变成了彻底的凉。三年时间，人总会变。所以，有人死了，有人瞎了，有人却还在原地寂寞地盼。那年的冬天冷得不像话。
待故事结束，看得最不忍的，还是一个叫做丹丹的女子。天真活泼，不谙世事。会远远冲着你跑过来拉你去看戏，会把自己乌黑的长辫子甩在后头。太坚强太不认输，而丹丹的这种坚强和不认输到底也成了最终的后果。九年前丹丹爱上他，在这之后一直爱。暗地里辜负了另一个人，千里迢迢追赶而来只为问那深爱的人一句话。她问怀玉你喜不喜欢我。
怀玉说我们还有一辈子。
真的就是一辈子的誓言了吧。
像场梦一般。
丹丹在这种情况下让我想起了去年我心心念念想着的闻人暖。这些女子平时单纯，可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都要义无反顾地去做，也明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明知结果也都要飞蛾扑火般往前扑。但阿暖舍命骗帝麻从此在宛郁月旦心里成就一场空泛凄美的涅槃与升华，丹丹舍命毒杀金啸风却变成一种令人怔怔看也都是一种悲凉。也许说丹丹的性子就比阿暖烈，所以最后她想做的事，全都没有实现。没办法，都没办法。那个说着我们还有一辈子的誓言，那两张去杭州的火车票，就在那个下午静静停靠，会有人在很久很久的以后于听雪的寒冬记起吧，但也只能是记起罢了。其实你说是谁错了？通通都没错，只是太不认输，不甘心，不认命。
还记不记得当初那枯瘦如柴的公公那句话？他说，你们将来的人，都不是心里的人。
窗外一片凉。这如同诅咒般的命运预兆，到底还是成真了。
民国廿四年北平的冬，雪下得很大。在黑色的夜里细细听，便能听见那雪落的声响。不过待那清早时刻还是会有太阳暖暖地照。天桥那头远远传来有点渺远的戏唱。宋志高唱《小宴》，换了个娃娃腔。吕布来个拔尖扯远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反响。他唱，“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他又唱，“怎敌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洋，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是谁说了？大家都不要变，三年之后，要在天桥相见。
“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把对方的手都握疼了，咬牙切齿般。
时光匆匆，一季夏来一季春。芳华暗转，其实都没有人失过这个约。挣扎过尽，也要拼着命回来实现承诺。看一眼天桥的戏唱，看一眼故人的平安，看一眼青春繁茂的时代，看一眼记忆里的童话。季节翻覆成绵，抬头寒冬初上。天桥白天的喧嚣也只是为了衬托出夜里的寂凉。宋志高不停地喊，你出来！你们出来！我知道你们都在！
痴男怨女啊，悲欢离合。李碧华的故事，也果真如此了！
记忆里的繁华摇曳，谁为谁打落了青枣，谁和谁错失在天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