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觊觎”爸妈那个破旧帆布箱已经很久了。
“隔山隔水未许愁，尽将离恨付东流。
何当痛饮鸳鸯酒，妙手高筑幸福楼。”
这首七言绝句就放在那个帆布箱里。诗的题目是《赠灏波》，写于文革时期的一九六九年六月，诗作者怡琴是我妈妈。
我想，爸妈年轻时也挺浪漫的。二老风风雨雨、相濡以沫地一路走来，肯定有许多艰辛而美好的回忆，那帆布箱尘封着爸妈多少秘密呀？
我郑重地请爸妈坐下,说：“国家金牌期刊《读者?原创版》和著名文学网站《红袖添香》携手发起‘我爸我妈的爱情故事大型征文’活动，我想应征投稿。恳请您们把帆布箱里的秘密向女儿公开，好吗？”
爸妈相视一笑，爸爸说：“怡琴，你来表态吧！”
妈妈微笑着说：“这个帆布箱从你爸离别老家时就一直跟着他。其中里面的几本日记和信，就是为你们保留的。爸妈年轻时赶上了特殊时代，我们认为，这些资料对你们认识社会、认识人生以及提高文学修养或许会有帮助。拿去吧，我们对女儿不保守秘密。”
……
当七月的熏风吹拂着少先队员胸前红领巾的时候，徐格庄少年孙灏波和单怡琴双双考上了县一中。有趣的是，这年全省统一作文题是《一个红领巾的故事》。
灏波和怡琴的爸爸在旧社会一起读过几年私塾，两家又是近邻，算是世交了。
灏波爸说：“按老话讲，考上中学就是中了秀才啦。虽然进城读书花销大，可咱就是再苦再累，也要供孩子上学。”
怡琴爸首肯。
“可是，妈妈……”怡琴欲言又止，那圆杏似的眼睛朝父亲试探似的一瞥。
“你妈怎么啦？”
“妈说，姑娘家上个农中就行了。”
“岂有此理，进城读书是光宗耀祖的事。你妈那有我呢，放心吧。”
怡琴笑了，一双俊眼向父亲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怡琴很小就失掉母爱，晚母待她不好。这使灏波的母亲有些为难——做点好吃的叫孩子来吧，不妥；送去吧，又不一定到她嘴里。
徐格庄北面就是渤海，出村穿过一里许荆棘地，再横穿过白沙滩，就触摸到汪洋大海了。
灏波和怡琴赤足站在海边，海水散发着清凉的气息，微波温柔的爱抚使人心情愉悦。
“这么一对比，你的作文写得比我好！”
——灏波发自内心地。
怡琴嫣然一笑：
“是作文题适合我，写自己的事嘛。换个题目，怕是就比你差远了。”
“那可不一定。”
怡琴笑吟吟地：
“真的，从那次修路后，我就对你的作文佩服得五体投地啦。”
“修路？”灏波一时感到莫名。
“你忘啦，有次义务劳动，修路。老师叫写篇感想，你写了首诗。”
“我那诗是怎么写的来着？”
灏波皱起眉头，做思索状。怡琴颇不以为然地斜睨了灏波一眼：
“忘啦？真的假的？你是让我背吧？好，我就背给你听！”
她学着老师模样，背起双手，脚丫轻踏细浪，边走边念：
“马路修得平又长，小树栽在路两旁。几年以后都长大，咱们一起做栋梁。”
念罢，回转身来，边把海风吹乱了的短发掠到耳后，边冲着灏波笑道：
“怎么样？一字不差吧？”
光阴荏苒，转眼度过了中学六年。孙灏波考上天津大学，单怡琴录取于华东化工学院。
中学时代蛮可回味的。初二到高一，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定量后来减到每天四两（当时十六两为一斤），一个月合七市斤半粮食。男女生全把定量换成地瓜干，重量一下子翻一番，十五斤地瓜干安抚辘辘饥肠的时间大大加长了；碗里的菜汤，仔细看能发现上面漂着星星油花。冲上满满的开水，再慢慢咀嚼满口甜香的地瓜干，嚯，世界上竟有如此的美味！遗憾的是“美味”数量有限。每到月底，那些不擅计划的男生一两地瓜干票也没有了，只好往菜汤里猛加水，有的患上了水肿病。偶尔发现几棵雨后又长出来的马齿菜，那叫一个惊喜！最叫人可怜又尴尬的是那些榆树——榆树皮滑润而口感好，于是一棵棵就变得赤身裸体了。
怡琴总是提前一周左右，偷偷地塞几张饭票给灏波。
“我不要了！你不也挨饿嘛。”灏波有气无力地说。
“嘘……”怡琴把食指放到唇边，“别胡说，谁挨饿啦？这可是反动言论！”怡琴左右望了望，“别”了灏波一眼。
“校团委书记说，上级让说‘吃不饱’啦！”
“反正我就是不饿，拿着！”怡琴把饭票往灏波手中一塞，转身跑掉了。
高三了，作为省重点高中，师生都希望高考成绩好，但是又有一顶“白专道路”的帽子高悬在学生头上。怡琴所在的二班班主任是讲政治课的于老师，周五他给本班上课，讲“先红后转、又红又专”时说：“像一班的孙灏波，一门心思考大学，拼得小脸蕉白，能说是又红又专？起码不是先红后专吧？”
我的天！这种评价要是写到毕业鉴定上，考大学？做你的黄粱梦去吧！
灏波感到莫名其妙，糟糕的是他把“莫名其妙”无端地扔给了怡琴。
怡琴不无担心，她怕灏波不冷静把影响扩大，谣言重复三遍就是真理呀!最好漠视它，让它自生自灭。
周六，灏波和怡琴照例和男女生分别结伴回家，次日上午怡琴来到灏波家。
“你听说了？不用往心里去，于老师不过就这么一说而已。”
“一说而已？他可是政治老师啊，在做鉴定时有发言权的！你还跑到我跟前为他‘而已’！”
怡琴讪讪地：
“要不，我陪你找于老师谈谈？你脸色苍白是因为有胃病嘛！”
“你让讲政治的男于老师关心一个男学生的胃？荒唐！”
灏波把“男”字都加了重音，怡琴不知所以地看着他，一时语塞。
稍顷，怡琴又喃喃地：
“不解释也罢。你是校团委宣传委员，学生会文艺部长，于老师也不想想，哪个学校会找个白专学生去兼两项学校职务？于老师的话不会起作用的。”
“别在我跟前一口一个‘于老师’的好不好？我要走了！和几个约好了，去新华书店。对啦，你也赶紧返校吧，说不定于老师在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