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5年6月6日，我刑满释放。
出来的时候，阳光满天，就如我入狱的那天。
不过，太阳虽然没有变，很多东西，却已经变了。

坐上回家的列车，硬座，要20小时才能够到达。
没有多余的行李，除了一个简易的登山包。那是同室的猴子送的。
包里面装着两套洗换的衣服和一包烟，还有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周送的。
也就只有他，才会送书给我，他是一个知识分子。
八年前因为杀死了妻子而坐牢。他妻子偷人。
他说他妻子看不起他，因为他不会赚钱，是个穷酸。
于是，他一下子把她杀了，在她和别的男人上床的时候。

老周喜欢和我说他的故事，老周四十八岁了，入狱八年，儿女从来没有来探望过他。
他说：也许他们已经忘记有我这个爹了。
他说他们恨他，因为他杀了她们的母亲。
母亲再不好，毕竟还是自己的，他们来自于她的身体，而他，断了他们的根。
这让他们无法接受。

火车在路上奔驶，窗外的景物是陌生的。
这三年来，我看到的都是高墙。这窗外连绵的绿色，让我觉得有些振奋。
我出来了。能够重获自由是很好的，虽然，我不知道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没有多久，我就睡着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也想不到自己可以做什么。
虽然没有床，虽然车厢里一直有人在不断的高声说话，虽然一路枕着轰隆的响声，但是这却三年来我睡得最好的一次。

【2】
回到家中，家里已经没有人。
母亲在我入狱的第二年去世。是兰娇写信告诉我的。
那是她这三年来唯一给我写过的一封信，信里面，她还顺带说她和李子江结婚了。
从我知道自己将要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再奢望兰娇会等我，但是我也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快就嫁人。她结婚的时候，我入狱才一年。
但是也许她觉得，反正都不会和我结婚，那么，我入狱一年她就结婚和我入狱三年她才结婚是没有分别的。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会钻牛角尖了。我发现自己懂得的东西越多，就越来越会钻牛角尖。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回来过一次。为了把她安葬。
我把她葬在父亲的坟边。我把她放进去的时候心里想：不知道他们在地下见到时还认不认得。
父亲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离世，肺痨。到母亲死已经27年。

【3】
一年前我离开的时候，背后是一杯黄土。现在，黄土上已经长满了草。
太阳很毒辣，把那些草都晒得瘪尔吧唧的。我一棵一棵的把它们统统拔掉。
然后坐在坟旁抽烟。
我一直没有说话，我母亲在生的时候，我们也很少说话，我们都是沉默的人。
然后，抽完了两支烟，我就走了。

去到村口的时候，遇到九叔公，他细迷着昏花的老眼，极力的想把我这个不速之客认出来。
我叫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悟的说：满子，你回来啦？
我说：是的。
他说：去看你妈了？
我说：是的。然后又跟他说：九叔公，我走了。
他说：你刚回来，却又要到哪里去？
我说：我去外面找工作去。
他于是叹了一口气，指着路边的村子左边的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子说：兰娇一家人现在都住在那里。
我说：我知道。我不去看她了。
然后，我就走了。

我当然知道兰娇住在那里，那里是李子江的房子。
李子江的父亲是开采煤矿的，早些年賺了不少钱。他们家是全村第一个建楼房的。

兰娇以前的房子就在我家的旁边，和我们家一样的简陋，每次下雨的时候，起码可以发现五处漏水的地方。
每当要下雨的时候，我就会去她家帮她把那些将要漏水的地方用一些东西塞住。
每次我爬上梯子，仰着头作业的时候，兰娇就会在下面帮我扶住梯子，也仰着头。
她说：满子哥。你小心点哦。

兰娇的声音很好听，就如孩子一般的脆嫩。我甚至觉得她的声音里还透着一股奶味。
呵呵，我发现自从我跟着老周以来，也变得文绉绉的了。

老周和我说：你这个人只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比很多人都聪明。
这句话我当时在班主任口里也听过。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我的母亲都没有办法的时候。我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有什么办法呢？

【4】
我在第二天的天黑之前来到H市，找到老周告诉我的房子。
那是一个很低矮阴湿的地方。他说他还没有入狱之前，这里是他用来摆放工具的，那时候，他帮人补鞋和给人家写字。他的老婆在家做豆腐，賺的钱比他多，两个孩子的学费都是她賺来的。他赚的钱仅仅够他用来买烟喝酒。但是他很满足。不过她老婆不满足。因为这样所以一直想离开他。
他死活不愿意离婚。他总觉得离婚是很丢人的事情，他丢不起这个人。
他甚至宁愿把她杀了，也不愿意和她离婚。
结果，他真的把她杀了。

他说当他发现她死了的时候，也很害怕的。脑中一片空白，但是，人已经死了。
警察来抓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反抗，没有想过要逃走。审讯的时候，也老老实实的交代了整个过程，结果，他本来应该判处死刑的。却因为认罪态度好改判无期。

在我出狱前的一晚，他把我叫到跟前，给了我一个写着地址的烟盒纸和一个钥匙。
他说：你可以去那个地方落脚。我想我的两个小崽子也不会要那个地方的。他们自己另外有屋子住。我那死去的婆娘，卖豆腐卖了二十年，存了些钱。在我把她杀死之前，我们已经自己盖了房子。

我用钥匙打开门之后，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房子里很暗，开门之后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看不清是东西。我估计是老鼠。

我从口袋中掏出打火机，借着火光找到装在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在十五瓦的昏暗灯光下，摆放了一张八仙桌和一张凳子，桌子上凌乱的放着有些纸笔和若干的字画。字画和笔上已经有一层毛绒绒的霉菌。事实上，这房间里面所有的物件都有一层毛绒绒的霉菌。

八仙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