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奶奶穿着大红袄骑着小毛驴被爷爷娶回家的时候，她才16岁。当时正值隆冬，30里的山路，两人一句话也没说。爷爷默默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奶奶身上，这个大她8岁的男人一个细微的举动让奶奶从此温暖了60年。
爷爷没文化，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奶奶则不一样。《还珠格格》热播那会儿，尔康小燕子紫薇永琪纠缠不清聚散离合，奶奶也陪着掉眼泪。爷爷一边拿毛巾给奶奶擦泪，一边笑。笑过了，他还是坐在奶奶身边，一坐就是一下午或者一晚上，直到呼噜声响起，手还是拉在一起的。
拉手的习惯，不知道爷爷奶奶从什么时候养成并坚持到现在。他俩手拉手一块儿下地挣工分、一块儿搬板凳看露天电影、一块儿领着孙子赶大集，就连孙子的婚礼上，二老的手也是拉着的。母亲对此颇有意见，跟我妻子说：“哼，老不正经！”
妻子却不这么认为。“我真羡慕你奶奶！”她跟我说这话时，一脸的神往，“他们就没吵过架？”我长到20多岁，印象里爷爷奶奶闹过一次凶的。奶奶迷信，每天烧香磕头，这让“无神论者”爷爷看不惯，终于忍无可忍，摔了奶奶的香炉子。一场天下大乱。后来，以爷爷的低头认错而告终。
“真不敢想像有一天他俩分开了会怎么样？”妻子自言自语。
这么一个问题爷爷很快就碰到了。2004年9月份，小姑父到天津去打工，表妹上学住校，小姑就接奶奶到她家小住一段时间。奶奶走了，《还珠格格》失去了吸引力，纸牌麻将爷爷也不感兴趣，他一个人在家整天闷闷不乐的。好歹熬过了半个月，爷爷要接奶奶回家，父亲要去，爷爷不肯，自己骑上自行车去20里外的小姑家。
爷爷走后一小时，父亲终究是不放心，顺路找过去。
爷爷出车祸了！在离家15里路的一个水果摊前，爷爷的自行车倒在路边。半小时前，爷爷买了几斤苹果，喜滋滋地挂在车把上，正要抬腿上车，一辆皮卡迎面冲过来……爷爷已被司机送进了医院。
奶奶正在给外孙女做棉鞋，午后慵懒的阳光惹得人昏昏欲睡。听到爷爷出事的消息，奶奶一激灵，扔掉针线就往外跑。
等奶奶赶到医院，踮着小脚走近手术室的时候，爷爷正好从里面被推出来。医生说：病人颅脑严重损伤，深度昏迷，48小时内清醒不过来，就难说了。
奶奶和父亲在病房里熬了一整夜。天亮后，奶奶出去买了小米粥回来，说：“来，老头子，喝稀饭！”她一勺一勺往爷爷嘴里喂，看着粥全都流出来，奶奶泪水哗哗地往下掉。
直到傍晚，爷爷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父亲就张罗着买寿衣。一拿进病房，奶奶看到了，一向孱弱的她发了疯一般，夺过寿衣就扔到门外。
奶奶坚信爷爷能醒过来。“你不会留下我一个人的！”她拉着爷爷的手，趴在爷爷身边唠叨，“老头子，你记得吗？大炼钢铁那阵子，我生小丫头坐月子，你买要饭的碎煎饼给我吃，我委屈得哭了。你就说，将来有了钱，就天天让我吃油条喝辣汤！”“你说孙子现在出息了，过了年就带我到济南旅游，也买孙媳妇那么大一个金戒指呢！”奶奶抹抹眼泪，“你还说以后让我死在你前面，省得留下我一个人难过，你怎么说话就不算数了呢？”
爷爷的手突然动了一下，奶奶就看见有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爷爷奇迹般地醒了。
爷爷出院后，奶奶变着戏法给他做好吃的，伺候得像个孩子似的。爷爷一天天恢复，两个月后，他们又能手拉着手赶大集了。
经此一劫，奶奶默认了爷爷很多“坏毛病”，比如看戏。奶奶对那些咿咿呀呀的东西不感兴趣，但为了让爷爷高兴，电视遥控器可以让他把持一会儿。
入了冬，附近村子陆续请来戏班子唱大戏。这下可乐坏了爷爷，每晚早早吃了饭，用三轮车带着奶奶三里五里的赶过去，像过年一样。
12月12日，爷爷奶奶去芹沃村看戏到了9点还没回来。乡间路窄不好走，父亲很着急，骑上自行车去找他们。然而直到爷爷他们回来了，也不见父亲回来。乡亲们在离家5里路的水库大坝下找到了父亲。他已经奄奄一息。没能等到在500里外省城工作的唯一的儿子回来见上最后一面，父亲就走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爷爷奶奶几天没有吃饭。我和妻子分别劝他们。妻子对爷爷说：“你愿意饿着奶奶？”爷爷说：“我不愿意！”妻子就说：“你不愿意就先吃饭！”爷爷自己先吃了一碗面条，然后盛了满满一碗端给奶奶，看着她吃下去。四目相对，老泪纵横。
对父亲的死，奶奶心中一直藏着愧疚。终于积郁成疾，到了2005年10月底，奶奶受了风寒，一病卧床不起，眼看着不行了。
农历腊月初八，是爷爷奶奶的“钻石婚”纪念。我跟妻子还有姐姐商量好，到时大家要好好庆祝一下。
看着奶奶的状况，大家一商量，决定提前给爷爷奶奶祝福。庆祝酒席摆在奶奶的病床前。妻子央人绣了一副《鸳鸯图》作为送给二老的礼物。鸳鸯，止则相耦，飞则成双。
开席前，爷爷上香，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自打奶奶病倒后，他每天如此。听见奶奶咳嗽，爷爷疾步奔到床前，当着一家人的面，用嘴唇在奶奶额头上试体温。
这时候，妻子准备的《一生有你》的歌声飘荡在房间里。“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
奶奶哭了。母亲哭了。妻子哭了。我和爷爷也哭了。
11月24日，感恩节。奶奶精神突然好起来，吃了两个香蕉，还意犹未尽，跟爷爷说：“我想吃煎饼卷河虾。”奶奶20岁的时候，生我父亲做月子，没有什么下奶，爷爷就下河捞虾，然后用油煎了，红红的，脆脆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卷在煎饼里。
像是天下第一美味，奶奶吃得一脸幸福。但就是那年，爷爷落下个老寒腿，一受凉，就疼得要命。后来爷爷摔了奶奶的香炉子，奶奶才揭开谜底——几十年来，她上香磕头求的就是让菩萨给爷爷拔了病根。
外边已经是零下的严寒，我要到集上去买河虾，爷爷不肯，执意下河。
河虾捞来了，爷爷亲自下厨，做得虔诚而认真，像是一项庄严的仪式。虾煎好了，红红的，脆脆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爷爷取过新煎饼，小心翼翼地卷上，递给奶奶。奶奶的眼睛里闪着光——时光倒流到从前的岁月了吗？红袄红被还有身边婴儿红扑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