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老乡让我去火车站接超超的电话时，我愣住了，超超来了？我去年不是和大伯说好，每月我付一千元钱，他帮着照看超超吗？他怎么没和我打招呼，就让人把超超带过来了？
容不得细想，我直奔火车站，远远地看到超超像冬季里长得歪七扭八的光秃秃的一截白树干，无精打彩地搭拉在那里。见我时，很生硬羞涩的表情，眼里却突然射出了一种异样的喜悦光芒，嘴里啰嗦着，叫：“姐姐！”
老乡告诉我：“你大伯说你寄了一千元路费，让我帮忙带超超过来。”我苦笑着叹了口气，接过老乡手中的行李，并千恩万谢。毕竟，带着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少年坐这么远的火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乡和超超扬手说再见，超超的嘴哆嗦着，好象尽力想说出声音来，嘴却是不听使唤的，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走在路上，接到了大伯的电话：“侄女，别怪大伯心狠，大伯老了，经不起折腾了。”挂断电话，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得不成人形的少年，我不禁凄然泪下，不管是什么样的生命都有幸福的权力，如果可以选择，没有哪一个少年不愿意在太阳下纵情地歌唱，在操场上欢快地奔跑……

二
超超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比我小十一岁。我和年轻的继母，感情不是很好，不过我很喜欢超超。他小时候很漂亮，虎头虎脑，脸粉粉的，谁看了都忍不住想捏一把，嘴巴特别乖巧。
超超十二岁那年，从超市出来，一辆大货车突然冲过来，父亲追上来奋力推开了他，自己却倒在了车轮下。半个月后，父亲离开了人世。可怜的超超，脆弱如晶莹剔透的陶瓷，目睹父亲为了救他，而付出了生命，他被强大的自责压垮了。从此，他在心里筑起了一道让陌生人止步的墙。他不聋，却对声音置若罔闻；不盲，却对世界视而不见；不哑，却极少开口说话。
那时，我已经在同济医大读研究生。我带着他寻访名医，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是：社会交往障碍——自闭症。因为属于心理障碍病，没有特效药，除非自我有意识地强制性恢复。
继母为了生存，带着他匆匆改嫁给一老师，两年后，却听说他们母子被那老师扫地出门。因为他母亲和那老师吵架，超超出手打伤了人家。除夕夜，他的母亲自杀了。我赶回去的时候，大伯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继母是笨死的。
我扭过头，看到了超超投向大伯的异常凶狠的眼神。我的心里猛然一怔，他在向大伯提出抗议，虽然他自闭，不善言语，但他不傻，他有着和正常人一样的感情。
我明白大伯的意思，生存能力极差的继母以这种一了百了的方式甩下了超超，让超超当仁不让地成为我们的包袱。可是，除了将他托给大伯，我再也没有其它的选择，我的工作太紧张，况且还有个已经谈婚论嫁的男友。
只是没想到半年后，大伯仍然将他送到我身边来。

三
我将超超安置在我狭小的单身宿舍里，出门给杨涛打电话：“我弟弟到我这里来了，如你有时间，就一块吃个饭吧。他是个自闭症病人，你要有思想准备。”
当我搬着折叠床进屋的时候，杨涛正用鄙视的目光审视着超超。超超手足无措，低着头站在客厅的角落里，绞着自己的手指。
我说，超超，这是哥哥！他抬起头，很轻地叫了声：哥哥！
杨涛将我拉到阳台上，说：“难道你准备养他一辈子？你送他回长沙吧。”我说：“涛，如果连我都不要他，这世上，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几天后，杨涛向我提出分手，说是他妈妈的意思。
我想方设法，却仍然无法和超超沟通，我不知道他成天除了看电视，还在想些什么。他每天不停咬遥控器，咬电池，为了不让他有狂躁的情绪，我只得买足够多的电池放在家里，每当电视上播天气预报和广告的时候，他会特别安静，特别聚精会神。放情感剧的时候，他的情绪会时好时坏，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声音很清晰，可面对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他却无一例外地选择沉默。
当年医生说，没有特效药，除非自我有意识地强制性恢复。我想试着用强迫的方式让他渐渐融入人群中。
我说带他去超市，帮他换好鞋后，他却死死地拉着门框不松手，乞求的目光，泪光闪闪。我不得不硬着心，将眼泪逼回肚子里，将他往外拖。他的力气太大，我实在拖不动了，转身走入门内，将他往屋子里一拉一掀，他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我狠狠地呯一下关上了门。
我火冒三丈，对他大吼：“超超，你为什么就不能尝试着让自己走出去呢？你每天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像只老鼠缩在洞里一样不见天日地生活，你活得安心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替我想想呢，我从不敢带同事朋友到家里来，因为我怕你受委屈；我每天下班后急急忙忙奔菜场，急急忙忙给你做饭，因为我怕冻着你饿着你，对不起我九泉之下的父亲……”
我冲进洗手间，泪如泉涌。
终于理解了，继母为什么会在除夕夜选择了自杀，因为绝望！对生活对超超彻底的绝望。人生还有什么比绝望更冷酷的呢。我也感到了绝望，我看不到这条路的尽头，心病还须心药治，治他心病的药在哪里，我不知道。如果他一辈子不能强迫自己改变，难道我要背负他一辈子吗？
超超敲门，一字一句，吐词清晰地说：“姐，对不起，我和你去超市。”
我开门，将他的手握在我的掌心，牵了他去超市。
我让他去货架上取自己喜欢的东西，他拿了一些花籽，抱了几个花盆。我给他钱，让他自己去付款，他却抱着东西低着头像一个真正的小偷一样从付款人的背后径直走出来。
我有些惊慌，对超超说：“你在那等我一下，千万别走开。”我用手势拦住追上来保安，随他走入办公室，迅速交十倍的罚款，迅速奔出来，一看，超超还好好站在我指定的角落里，我长长舒了口气。这时候，保安追上来，将钱递给我，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他不是小偷，所以我也只能收你货物原价。因为，我也有一个和他一样大的智障弟弟！”

上班的间隙，我走出门诊室，看到他在小小的阳台上忙碌着，一天一天，那些花苗渐渐长高了，开出鲜艳的花朵。那天他摘下一朵花插在我的头上，我故意没取下来，戴着去上班，走到楼下时，我抬头，他在阳台上笑得特别开心。他有时会自己下楼玩，和楼下的小孩子说话时，语气也流畅了许多。他在慢慢恢复，只是少了点阳光般的朝气，皮肤略显苍白。
天道酬勤，两年过去，他终于能独自出门买菜，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