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爷爷

那一年·爷爷

非泛散文2025-04-14 00:26:17
爷爷落地不够一个月,日本鬼子的枪炮就打响了。仿佛是为迎接他的诞生而叩起这一刺耳的纪响。在那战火绵延的年代,到处都是惶恐的人群,到处都是血腥的镇压,在血流成河的现实里,硝烟的灰黑是他童年时代的背景色,炮
爷爷落地不够一个月,日本鬼子的枪炮就打响了。仿佛是为迎接他的诞生而叩起这一刺耳的纪响。在那战火绵延的年代,到处都是惶恐的人群,到处都是血腥的镇压,在血流成河的现实里,硝烟的灰黑是他童年时代的背景色,炮弹是他夜里时常惊醒的噩梦。也许,曾祖母为了多给他那么一点吃的曾几度饿晕;也许,有八路军逗过他;也许,他曾在死人堆里挣扎过……他只会哭,扯着嗓子放声嚎哭,饿了哭、冷了哭、热了也哭,他以为他的哭声可以引来更多的关注和同情,可是一轮又一轮的轰炮密密麻麻,不曾休止,着着实实地掩盖过他的哭喊声。他在曾祖母的怀里颠簸,中国在鬼子的枪口下动荡。从一处逃窜到另一处,从一个死亡的边缘逃窜到另一个死亡的边缘,再从另一个死亡的边缘里寻找别的出路。身后紧紧跟着的是燃烧的战火。
逃亡是他的胎教。
那一年是1937年。

人民公社成立之后,举国欢腾。工资制代替了工分制,食堂代替了小灶头,月月拿工资,吃饭不要钱,人民公社是天堂。而生活在幸福天堂里的农民自然无比兴奋热烈,无比高兴欢喜,这恰恰是给以后的苦难日子种下祸根的开始。
天堂没有建成,地狱般的饥荒却来临了。人均的粮食供给量也一再被压缩,中国农村将面临一场大灾难。在每天吃过了食堂供应的树叶和菜叶子煮成的糊糊汤后,人们大多蜷缩在没有一点热气的窑洞和地窝子里,尽可能地减少热量散失,等待下一顿的糊糊汤。饥饿使人一个个面黑筋露,寡骨脸上突兀着两只无神悲伤的眼睛。这时的中国农村,已是一片饿殍遍野生命倒悬的状况。菜叶麦苗见到什么吃什么,拔不起来菜根就趴在地上啃着吃。一个村一个村的,被剥光了皮的树,白花花的一片。吃完树皮吃谷糠。爷爷也饿得骨瘦如柴,两眼深陷,颧骨突出。家里山穷水尽,弹尽粮绝。路上经常会看到饿得浮肿的人走路摇摇晃晃的倒在地上就爬不起来。曾祖父就是其中一个。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没有披麻带孝的礼仪,没有送葬的鞭炮和纸钱,没有同情,没有悲哀,没有眼泪,也没有震惊和恐惧。几千万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神经麻木地消失。在那曾经绿油油的麦苗和挺拔的树木下面,深埋着惨烈的悲剧。
那一年是1960年。中国饥荒的高潮。

我的出生给全家带来一片喜庆。爷爷老来得父亲,父亲老来得我。
爷爷去瓜地看瓜,我跟在后边。大黄狗跟在我后边。我跳着,大黄狗摆着尾巴。大黄狗的头像盆那么大,又胖又圆,我想要当它小马来骑,爷爷揪我下来,“骑不得骑不得……”爷爷边走边背诗,“少小离家老大回……”我也跟着念,“少小离家老大回……”越念越喊得起劲,发誓要比爷爷的声音大。“意思是说一个人年纪小小就离家出走,到满头白发才回到他的故乡。”我惊叫起来,“我也要离家出走,等到我满头白发再回来。”爷爷只是笑,“等到你满头白发的时候,还有爷爷吗?”我没理会,转身去抱大黄狗,赌气地嘀咕着“我非要离家非要出走……”爷爷立在田埂上,背对着太阳,河风轻轻拂起他的衣脚,满头青丝在风里飘飞,这个瘦削的老人,脸上织满沧桑。他佝偻着腰,太阳折射在他的脊梁背上,仿佛背着一整个沉重的太阳。
后来,他老咳嗽,整日整夜地咳,在床上咳,在瓜地里也咳。再后来,屋里来了好多人,陌生的人。我记不得了,妈妈要我喊“姑母、姑丈”,我没喊。那些陌生的人,成长的记忆里没有的人,我不认识。没有谁陪我去瓜地,大黄狗也不搭理我。我在爷爷搭的瓜棚里睡着,直到太阳的最后一线光辉在地平线那边完全消失了,满头红霞变为沉沉暮云,如同火焰熄灭后剩下了一堆灰烬,我才起身回家。屋里的人已经散尽,爷爷没有在床上,而是躺在铺着木板的地上。睡得很沉,深沉!大黄狗蹲在他身边,看也没看我一眼。
那一年,爷爷与世长辞。

仿佛一切都有征兆那般,他在走的时候还不忘提醒我,他等不到我满头白发的那一天了。他满头白发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我竟然在他满头白发的时候叫他等待我将来的满头白发。他经历了战争、经历了动乱,他走过了贫穷、走过了饥荒,但最终没有绕过病痛绕过苍老走到天伦的终极。当我现在忆起他在田埂上在瓜地里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时,我这才慢慢体会到他心里的苦、时代的烙印带给他的创伤。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当日的幼稚与无知,根本无法为他分担一丝一毫他一路走来时历史所留给他的沉重,我多希望能够在动乱的年代里、在饥饿的浪潮里给他那么一点点安慰,哪怕陪他走过一小段艰难的路程。然而我却迟迟未有出世。待我出世时他已独自完成苦难的全过程。余下的事情只是让我在他佝弯的背脊上享受风平浪静、来之不易的幸福。也许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陪他一起受苦受难的,还有整个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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